《红楼梦》中宝玉与宝钗亲密场景的文学隐笔与叙事功能
《红楼梦》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,其叙事艺术以含蓄蕴藉、草蛇灰线著称。书中涉及男女情爱的描写,尤其讲究“不写之写”的笔法。其中,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间为数不多的亲密互动,特别是第三十六回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”中那段极具暗示性的场景,堪称古典文学中隐笔艺术的典范。作者曹雪芹通过精妙的叙事策略,将人物关系、性格命运与深层主题熔于一炉,其文学价值远非表面情色所能概括。
一、场景还原与文本的“留白”艺术
第三十六回中,薛宝钗午后独坐于宝玉床前,替他绣制肚兜上的鸳鸯图案。正值夏日午倦,宝玉在梦中喊骂:“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?什么是金玉姻缘,我偏说是木石姻缘!”此刻,宝钗“听了这话,不觉怔了”。紧接着,文本写道:“忽见宝玉在梦中喊了一声,便从宝钗身体里退出来,吓了一身冷汗。” 此句在现代通行校注本中多作“忽见宝玉在梦中喊了一声,便翻身醒了”,或类似表述。然而,诸多早期抄本(如庚辰本)中更为直白的原始笔触,恰恰揭示了曹公最初更为大胆的文学构思。
无论版本如何,此场景的核心在于其强烈的暗示性。宝钗所处的位置(宝玉床边)、所做的私密活计(绣贴身肚兜)、以及宝玉梦呓的内容,共同构建了一个极具张力的空间。所谓“从身体里退出来”的描写或隐笔,并非为了渲染肉欲,而是以一种近乎象征主义的手法,刻画了两人精神与命运关系的本质——一种始终存在隔阂、无法真正“进入”或“融合”的状态。宝玉即使在无意识的梦境中,其情感归属(木石前盟)也与现实中的在场者(金玉良缘)激烈冲突,并最终导致一种“退出”与疏离。
二、隐笔之下的三重叙事功能
这一含蓄乃至隐晦的描写,承担着多重关键的叙事功能,是推动全书悲剧脉络的重要枢机。
1. 人物性格与关系的深度刻画
于宝钗而言,此场景展现了她性格中复杂而矛盾的一面。她恪守礼教,却在此刻越过了“男女大防”的界限,其行为背后是潜意识中对“金玉姻缘”的认同与主动靠近。然而,宝玉梦呓的当头棒喝,使她“怔了”,瞬间照见了自己一厢情愿的尴尬与未来婚姻的虚无本质。于宝玉,梦话是其赤子之心与叛逆精神最真实的爆发,宣告了他对家族安排命运的激烈抗拒。两人的“亲密”接触,在精神层面实则是一次最彻底的“远离”,预示了日后“纵然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”的婚姻悲剧。
2. 核心主题的象征性预演
“金玉姻缘”与“木石前盟”的冲突,是全书的核心主题。此场景是这一冲突的一次微型戏剧化呈现。宝钗手中的“鸳鸯”(世俗婚姻的象征)与宝玉口中的“木石”(自然情感的象征)形成尖锐对立。亲密场景中发生的“退出”动作,象征着宝玉的灵魂最终将从“金玉”所代表的世俗礼法框架中抽离。这不仅是身体动作的隐笔,更是命运轨迹的隐喻,为后文宝玉的出家结局埋下了深刻的伏笔。
3. 叙事节奏与审美意境的营造
曹雪芹深谙中国美学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的准则。此处笔触含而不露,将可能流于俗艳的情节,升华至心理与命运的层面进行表现。它打破了叙事的平静,在慵懒的夏日午后投下一道惊心动魄的灵魂阴影,造成了强烈的戏剧张力。这种“隐笔”留给读者巨大的想象与阐释空间,避免了直露的叙事,转而营造出一种惆怅、恍惚而又命运攸关的审美意境,使作品的悲剧感更加深沉内敛。
三、版本差异与作者意图探微
关于“从身体里退出来”这一描写的版本差异,恰是探究作者意图与作品接受史的窗口。若采信更直白的早期抄本,可见曹雪芹在创作初期或许试图以更具冲击力的生理意象,来强化精神疏离的主题。而在后来的修订或传抄中,可能因艺术上的更高要求(追求极致含蓄)或世俗顾忌,而改为更委婉的表达。但无论如何修改,场景中宝钗的“在场”与宝玉情感“缺席”之间的巨大反差,其核心的叙事功能与象征意义均未改变,反而因文字的收敛而更显余味悠长。
结论
综上所述,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”中宝玉与宝钗的亲密场景,是《红楼梦》叙事艺术的精妙缩影。围绕“宝玉从宝钗身体里退出来”这一隐笔或其变体,曹雪芹绝非意在感官描写,而是完成了一次多层次、高密度的文学表达。它深刻刻画了人物悲剧性格,预演了“金玉”婚姻的空壳本质,象征了灵魂对世俗命运的抗争与逃离,并以其独特的含蓄美学,丰富了全书的悲剧意蕴。这一场景如同一把钥匙,帮助我们开启理解宝、钗二人关系实质与《红楼梦》整体悲剧架构的大门,充分展现了古典文学用笔之经济与寓意之深远。